【原神同人文】绯樱与雪

我走出往生堂的时候,已是清晨。几年不见,璃月的变化很大,不过也谈不上陌生。几位仙人的居所及周围的土地尚且保留,无人敢扰其清静,除此之外则是大规模的改建和扩张,许多楼阁依山而建,在夜晚俯瞰,一片橙黄的灯火攀上山野,整个璃月升腾着浓厚的烟火气息。

此时夜市刚刚落幕,灯火初歇,街道上行人稀少,有些摊主打着哈欠收起摊子。风吹散晨雾,路旁的绯樱树下下起一场花雨,远处的山巅上飞过几只白鹭。

不,应该是白鹤吧。我驻足注视着它们消失在山顶积雪眩目的反光中。

“荧,别难过了。”派蒙蹲在我的肩膀上说,“我们快点吧,绫华还在等着我们呢。”

“你说得对,派蒙。没想到现在我也变得有点多愁善感和老气横秋的呢。”

“一定是受钟离那个坏家伙的影响太深了。”

“也不能怪他吧,应该是与我们这几年的旅行有关。”

眼前是艳丽的春色,相比之下,这几年旅行的记忆则像是朦胧的冬景,明明已经退到脑海深处,那种寒冷的感觉却一直延续到现在。

快回去见绫华吧。我也这样催促我自己。

来找过胡桃,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后,我有很多话想跟绫华说。

我脚步不停地赶往璃月港,在路上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十几天的经历。

十几天前,当我一无所获地回到稻妻……

我还好好地保管着绫华送我的那个玉簪。虽然它并没有派上用场(我没有舍得把它别在头发上),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常常擦拭它,不想让那段珍贵的记忆惹上尘埃——那是我在这几年的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

在稻妻,凭借着它,作为“白鹭公主”的信物,我很快就被社奉行的门人注意到了。

绫华在正殿亲自为我泡茶,在茶壶前面正对着我的木制底座上,摆着一把打开的茶扇。茶泡好之后,绫华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小口小口地抿茶。她没有过问我回到稻妻的缘由,也没有过问我找寻哥哥的经过,只是在她住着的院子里为我安排了一间屋子。

待绫华的哥哥绫人从繁忙中抽身与我见过一面后,绫华便引我去她居住的别院。

几天前下过雪,小径两侧的土壤里还残留着湿气,影壁与院墙的檐上凝有早春的冰棱。一路上绫华向我简单地介绍了神里家的近况。

神里绫人是神里家的家主,绫华则有时去替哥哥出席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场合,以及作为公主常在公众前露面。绫华清楚,哥哥操持的事务要更多,也更令人头疼,一些大事仍要他们兄妹二人共同决断,但最终的结果,有时会由绫华来代表社奉行和神里家对外宣读。绫华说,像对我这样由公主亲自接待的形式,算是神里家待客的最高礼仪。

我自作多情地想,这大概是绫华利用自己的身份所满足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吧。

到达院门时首先看到的是院中央那棵巨大的绯樱树,院内的一切都笼罩在它投下的阴影里,院后则是一片幽深的竹林。离院门最近的那间就是我的住处,屋脊上的积雪已经消融,露出被雪水洗刷过的朱红的瓦片。绫华推开木门,先一步进去支开窗户。屋内干净整洁,并没有想象中的陈腐气味。墙上挂着绫华练习时用的素振,桌上花瓶里的两枝蜡梅还没有干枯。这种氛围,比我在这几年里待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都更让人舒适。

我没有什么行李,绫华从衣柜里抱出被褥,为我整理铺盖。我从她身边一眼就可以望见院子里的那棵绯樱树,在这样清冷又晴朗的天气里,满树繁花仿佛在闪闪发光。

“绫华应该还有事要忙吧。”

“有重要的客人来了,接待客人就是最重要的事。”

“绫华,”我呼出一口白气,“其实我第一时间回到稻妻是有些自私的。我想着,有你给我的玉簪,无论如何我都不用担心在这里找不到你。”

绫华停下手上的忙碌,摇摇头,说:“不会的,你能够把这里当做归宿我很高兴,神里家随时都欢迎你。”

“是吗,谢……”

我看着绫华俯身捋平被子上的褶皱,有些发呆。一阵穿堂风吹过,吹动她的衣裙和长发。

绫华轻轻拨开额前的发丝,露出春风一般的笑容,像是现在才真正放下矜持,作为绫华来欢迎这场久别重逢。我终于能在此刻好好地打量着她。她脱去了在正殿见我时所罩的白袍,淡蓝色的“半臂”下内衬玄色盔甲,象征着文武合一,剑禅一如。最内则是贴身的深蓝色长裙,除了神里家纹,整套衣装没有再绣过于繁复的花纹,纯洁得仿佛是在社奉行的土地上落了一层霜雪。

或许是因为勤于政务和社交,除了成熟以外,绫华的容颜还多了几分威仪,灰蓝色的双眸和长长的睫毛所蕴含的情感也不像从前的大小姐一样暧昧,而是一种玉石般的莹润和优雅,温和亲近而又不失礼节地向我诉说着她的欣喜。

“在看什么呢?”

“啊……院子里的景色真漂亮啊。”

“是那棵绯樱树吗?这是我小时候住的房间,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搬出去了,现在的房间因为在院子的里侧,光线没有那么好了,也会感到有点遗憾呢。”绫华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好啦,铺好了,荧累了的话现在就可以躺下了。”

“绫华绫华,还有我呢,我也要睡觉。”派蒙终于憋不住了,从我的肩膀上现身。

从刚才开始,派蒙就说她不喜欢正殿里压抑的气氛,一直都躲在我身后不肯现身,现在终于能够解放天性,尽情地伸着懒腰。

“派蒙的话,塞到柜子抽屉里就好了。”我笑着说。

“喂!”

绫华忍不住掩嘴轻笑,在我愣神的瞬间,突然一把将我拽倒在被子上,与她躺到一起。

像百合一样馨香、真挚而又无法抗拒的气息向我袭来。我不敢侧头看她。在这一瞬,我想到了几天前的景色,初春雪霁,稻妻银白色的世界里缀有繁星般的绯红的花瓣。樱花只有在凋谢的时候才会落到雪地上。她们相会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季节里,绽放得最早的樱花和最晚的雪。我听着她的呼吸声,感到沉寂的心灵在复苏、摇曳。

派蒙知趣地又一次躲起来,我又能躲到哪里呢?

我闭上眼,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像是过了许久,绫华的声音才传到我的耳边:“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回到这里睡觉,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幻想着妈妈会不会再为我念绘本上的故事。”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反而是绫华握紧了我的手。

就这样静静地在被子上躺了一会,绫华拉我一起站起来,稍微隔开一点距离,冲我狡黠地一笑,微微鞠躬:“失礼了,刚刚稍微有点任性了呢。”

我想假装平静地整整衣服,却发现一直穿着的裙子并没有变得散乱,根本没有需要整理的地方,让我放在胸口上的手变得无所适从。我只好摆出笑容,说:“我也挺喜欢这样的欢迎仪式的。”

绫华的心情很好,她瞧见我这身裙子上沾了些风尘,便高兴地将我拉到衣柜前。

“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先穿我的衣服吧,只是穿起来可能有些麻烦。”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手伸到背后,准备解开裙子的束带。

“诶,要,要在这里换吗?”

“我们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妥吗?”

“可是……”

我笑得停不下来,趁机轻挑地在她脸上抚过一把,说:“只是开个玩笑。放心吧,我不会像绫华大小姐那么不矜持的。”

绫人和绫华最近都在忙于打点与稻妻各家的关系,每天只留我和派蒙在院子里闲逛。闲下来之后,我们都不愿提及这几年发生的事,也不需要像旅途中那样为下一顿饭发愁,能聊天拌嘴的话题越来越少,最后就只能躺在榻榻米上无所事事,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摆件发呆,盼着晚饭,那样这一天才能见到绫华一面。

这是绫华的小时候住的屋子,柜子里藏有很多宝物和秘密。即便有绫华的允许,也总觉得这样翻找她的童年记忆有些不太礼貌。但我的确想要更了解她,好奇心驱使着我几乎将她的柜子翻了个遍。除了我手上拿着的绫华亲手做的小玩具,储物柜里还有那个名叫“杜若丸”的手鞠,一些绫华的书法手稿,当然还有放在底层的八重堂出版的小说。

那时的绫华应该也不会有太多时间看小说吧?我看着衣柜里为了出席不同场合而准备的制式多样的服饰,这样想着。

又过了几日,诸多事务暂且告一段落,绫华与绫人也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如既往地躺在被子上盯着房梁,派蒙趴在窗边捏捏陶瓷娃娃的脸,又捏捏自己的脸。我们都没有说话,绫人就是在这时候敲响了房门。

起初我还在猜测他为何突然造访,是不是要作为哥哥来对妹妹的朋友考察一番。此前就听绫华提起过绫人,以为他是一位虽不至于严厉,但也事事一丝不苟的哥哥和家主。前几天匆匆见过一面也只是寒暄几句,并未深入了解。

绫人身着朴素的常服,面带和煦的笑容向我说明来意,很快就打消了我的疑虑。原来他是觉得这些日子招待不周,特意找个机会来与我叙旧。他比我和绫华都要高,但身材并没有那么高大,带给我的更多的是同辈间亲切的感觉。

他直接在我面前盘膝坐下,由于我不懂太多礼节,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想必绫人看出了我有些僵硬的坐姿,便摆摆手叫我随意坐即可。

绫人跟我讲了一些神里家的历史,讲了很多关于他们的母亲神里华代的事,还讲了一些绫华小时候的趣事。言谈之间显得幽默而又直率,但我总觉得绫人似乎还有什么事没讲,只好借口沏茶站起身来。

我这才注意到绫华已经站在门口了,不知道最后那段对于她哭鼻子的样子的描述她听到没有。

绫华快步走进来,推搡着绫人往外面走去。

“哥哥不是还有事情要处理吗?快去吧,快去吧。”

绫人苦笑着站起来,说下次有机会再聊。等绫人走出去之后,绫华关好门,长舒口气,坐到刚刚绫人的位置。

“荧,哥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都是神里家的一些琐事。”

“你觉得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突兀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嗯……我觉得他是那种能坦率地说出愿意为了妹妹的幸福放弃一切的人。”我想了想,说出了这样一个有些奇怪的答案。

“别这么说……”绫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她的手边没有折扇,就只好用衣袖作掩面状。她这种不加掩饰的害羞的情态反而更能体现出她率真的一面。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不然绫人也不会记得这么多有关妹妹的事,简直都到了有点过分的程度。说起来,我很好奇,在绫华心目中,哥哥是什么样的呢?”

“就算你这么问……”绫华露出回忆往事的表情,“在与很多家族的集会上,哥哥都以风度闻名。无论是对待朋友,还是应酬的场合,哥哥也总是笑着的。母亲去世前,我犯错的时候哥哥会严厉地批评我,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几乎从没见过哥哥生气,无论我再怎样不守礼节,怎样故意地犯一些错,哥哥总会一笑置之。哥哥跟之前简直是判若两人,连我也不太能够确定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绫人。”

“是觉得哥哥有些疏远你了吗?”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这样说不妥,又补充道,“或许这是绫人因为担负起神里家的社交重任养成的习惯,也或许他可能是觉得以前对你有所亏欠,所以才……”

“我不是这个意思……”绫华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才是所谓的成长,那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再多替哥哥分担一点。”

“绫华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谢你,荧。其实我还挺喜欢看哥哥生气的样子呢,板着脸,跟父亲很像。先不说这些了,其实哥哥来这里,是有件事想委托你去做。大概是不好开口吧,那就只好由我来说了。本来是要委派族人前去,但荧你正巧在这时回来了。你在璃月暂住过一段时间,结交的朋友也很多,所以这件事交给你再适合不过了。”

绫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展开给我看。信上写着:

神里忆良顿首谨上:

一别两年有余,小姐无恙否?忆良近来安好,勿劳挂怀。

自渡海至璃月以来,忆良游历各地,察阅典籍,每感异乡风物迥异,著作繁多。其文类之盛,尤甚于稻妻。三月前,幸逢天权星凝光感臣求学之情意恳切,特赠书阁藏书三十七卷。其中文词诗赋,不可胜记。忆良未敢耽搁,读毕,择其佳者共二百一十四篇,详记详注。望忆良所为,于稻妻之诗学,亦能有所裨益。然诸多散佚之篇,其源已不可考,实表遗憾。

小姐素喜《沉秋拾剑录》,每读至乐处,往往捧腹;读至悲处,又泪不自禁。璃月之怪谈传奇尚多,忆良常耳闻于街巷,今另作笔录,他日赠予小姐,可供消遣。

忆良不能常伴小姐左右,望小姐接续勤勉,棋艺诗词,雅乐舞蹈,剑禅之道,皆须勤习不辍。

近日增补手记,偶见一首,喜爱有加。昔时未多留意,今日忽感其颇有深情幽思。特附于信末,与小姐共赏。

诗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忆良再顿首

绫华解释说:“三年前,神里家奉雷电将军大人之命,委派‘渡海使’前往璃月传播诗学,考察和记录当地的文字典籍和风土人情,以期两国文化长相繁荣。忆良叔叔是我的老师,不仅通晓文法与诗词格律,在禅道、茶道、天文、棋艺、书画等领域都有所建树,此等重任非他莫属。我们约定好他要定期寄一次信,向我们介绍他在璃月的所见所闻。可是,我们收到这最后一封信已经是一年前了。”

“这几年,在稻妻和璃月之间已经设立信使了吗?”

“锁国令解除后,两国商人、信使往来,须持有官方文书。至于一些在这之前常常偷渡的客商,将军也决定不再追究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这些民间势力,感念大御所大人的恩情,也都有所收敛,不敢太过肆意妄为。”

语毕,绫华又有些低落地感慨道:“三年来只见信件,不能见面,忆良叔叔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今天重读这封信,心里越来越觉得难受。叔叔在渡海前便患有肺病,如今恐怕……”绫华将脸埋进手掌,压低啜泣的声音。

“绫华也不用过于担心了,说不定忆良叔叔是每日忙于整理书卷,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给你寄信。总有一线希望的。”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默默地看着她,她身体的每一下抽动都牵动着我的心。

“荧……”绫华没有扑到我怀里,而是以一种不会打扰人的姿态,在原地把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该说这是神里家公主在我面前所展露的脆弱的一面,可她这幅独自伤心,不愿意依赖别人的样子,又偏偏让我觉得这是她放不下的骄傲。

等到她终于平复好情绪,擦干泪水,却又低着头支支吾吾,不让我看到她此刻的脸。

“绫华,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将绫华的思念带过去,也会尽快将消息带回来的。”我说。

“可这件事是神里家的家事,又不好让外人来插手,所以……”

“既然如此,那要怎么办呢?”

为了让她能舒服一点,我也尽量低下头不去看她的样子。可我等了很久她都没有继续说话。

“绫华?”

“啊?嗯,就是说……”她的声音很小,我也没有继续催促她,耐心地等她继续开口,“……虽然很失礼,但我希望荧能够加入,加入神里家……”

“加入?意思就像是入赘吗?”

荧的话,本就是孤零零的一个字,像是萤火烛光,也像无根浮萍,在这个世界漂泊,没有什么姓氏、依靠可言。如果在前面加上神里二字,神里荧,听起来也不错。

“也,也不是……是作为族人,作为神里家的代表,或者稻妻的代表,会比较正式一点……”

“没关系,神里荧,这个名字也挺好听的嘛。”

“那个……荧,我不是在炫耀神里家的权势,只是,不得不这样。”

“我明白的。”

“派蒙也喜欢这个名字。”窗台边,一直没说话的派蒙突然插嘴道。

我看了一眼派蒙,她依旧在摆弄玩具,并没有扭头看向我们这边。

“那就这样决定了,绫华不嫌弃就好。”我笑着说。

我那时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神里荧,默念一遍就会感受到心里涌上的温暖。

找什么借口也好,怎样掩饰也罢,我难道还不明白绫华的心意吗?只是那时我无法预见到,这样轻易作出的承诺,会不会在未来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

早上从稻妻出发,渡海来到璃月,一路上听着同船的商人吹嘘他无意间见过的新的群玉阁的设计图,要比以往更恢弘气派。船行得不快,直到傍晚才到璃月港,在退潮时渔夫的吆喝声和派蒙喋喋不休的叫饿声中,我向内城赶去,又在错综复杂的楼群中几经辗转,就已经到了吃夜宵的时间。多方打听,我才知道往生堂已经迁了新址,店面和招牌也焕然一新。柜台上的烛光将胡桃的影子映到墙上。往生堂的堂主正躺在安乐椅上自得**,翘着腿,嘴里衔着一根草茎。

“这么晚了来找本堂主有何贵干?”未等我打招呼,胡桃停下嘴里哼着的歌,扶正帽子,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

如今的胡桃出落得更加高挑,依旧是一身肃穆一脸坏笑。正统的深棕色堂主服饰上的花纹更加朴素成熟,胸前的扣子被她一板一眼地全部扣好,宽大的袖口现在也已经被她裁剪得更加合身。在仍有几分寒意的天气里,她的身上透出像从前一样的温暖。

月亮出来了,胡桃的梅花瞳神采奕奕。她的习惯还没有变,现在正是她精神正足和诗兴大发的时候。

“应该还不算太晚。”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我想想,有几年了?四年,还是五年?记不得了。”

“你是如何知道我回来的?”

“本堂主虽然足不出户,但往生堂的业务广泛,天南海北、阴阳两界的客人都有,自然消息灵通。说吧,特地来看望本堂主带了什么礼物?”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说,“这次不是来探望你的,下次一定带礼物来。”

“啊——”胡桃打个哈欠,两手别在脑后,“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是与这里的客人有关?”

“是受人所托,来打听消息的。”

“那你找咱是找对人了。说吧,活人的还是死人的?”

“不清楚……”

“不知道?”

“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现在还不能判定他的生死,所以才想来找你打听。”

“我懂你的心情,”胡桃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以一幅见惯生死的老成姿态,在我身边来回踱步,“来这里的大部分客户都不想承认嘛,但是……”

“他叫做神里忆良,来自稻妻,我想,在这里应该很有名。”

“这样吗……”听到这个名字,胡桃突然停下脚步,不知为何,露出受伤般的神情,显得楚楚可怜。

我不解地看着她走进柜台,把头埋进堆叠的卷宗与账簿中翻找着。但这样寂静的氛围中并没有沙沙的翻书声——她其实一本也没打开。

“胡桃胡桃,我饿了。”派蒙打破沉默,飘到胡桃身边,不停摇晃她的胳膊。

“派蒙!”我没好气地伸手捏住她的脸,“不是刚吃过吗?”

“唔,可是派蒙还是饿嘛……”派蒙含混不清地撒着娇。

“呼——,没关系,反正你也不赶时间,咱带你们出去吃好吃的。”胡桃冲我挤出一个笑容,吹灭蜡烛,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向外面灯火通明的集市。

吃饱喝足的派蒙满足地趴在胡桃的头上,抱着那顶帽子准备睡觉。

“派蒙,不要流口水,那顶帽子很宝贵的。”胡桃有点担心地向上看,但又不敢抬头,怕一不小心派蒙就会掉下来。

“唉,这个家伙。”

我把手里没有吃完的那串丸子递给胡桃,把派蒙抱到我的肩膀上,让她能换一个舒服的姿势。为了不吵醒派蒙,我们走出闹市,走到山上僻静的地方,尽量小声谈话。

周围是一片幽静的树林。

我正想开口问刚才的事,却被胡桃抢先一步。

“荧,是谁拜托你来的呢?”胡桃问道。

“是神里家的家主神里绫华。”

“那这位神里绫华,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该怎么说呢……或许跟你很像吧,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好想见一见她呀。”

“胡桃。”

“嗯?”

“神……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眼见再无法推脱,胡桃深吸口气,像是终于做好了准备,才不情不愿地讲起有关神里忆良的事。

“忆良叔叔,是我的很重要的亲人。”

“啊?”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有无数种遐想飘过脑海。

“不是啦不是啦,你在想什么?我是说,他一直都像亲人那样照顾我。”

忆良叔叔第一次来往生堂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怪人。他看着院子里那些敞开着的,还没有打磨和刷漆的棺材,很高兴地说他终于寻到了一处僻静之所。我没想到,除了我以外,世上还有不害怕这些东西的人。

他说:“虽然如今稻妻解除了眼狩令与锁国令,但雷电将军依然拥有任意降下雷罚的权力。这样的稻妻,或许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解释,只是说他不想回家了,想要留在这里,他问我这里还有什么工作要做吗?

我故意告诉他这里只需要一个打下手的。我本来是想赶紧打发他走,可他竟然那么爽快地一下子就答应了。

于是,他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平时,他真的会帮我收拾那些葬礼上的用具,像是给花圈染色,劈柴,钉棺材之类的。清闲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写些什么东西。

起初我不想过多地打扰他,也一直不太在意他到底在写什么。但有一天,我给叔叔送茶的时候偶然看到他竟然在抄录诗集。

我可是璃月最负盛名的小巷派暗黑打油诗人,一定要好好跟他切磋切磋。

“然后呢?”

从那天起我就对他刮目相看了,我好后悔我之前竟然那样怠慢他。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待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哦不对,不一样,他很欣慰我也喜欢念诗写诗,他说他可以教我正统的诗歌作法,他还说我的那些打油诗同样很好,也一定不要放弃。

忆良叔叔真的是值得依赖的老师,那些诗里的遣词用字,修辞格律,意象意境,简直是信手拈来。他对璃月的历史典故比我都要熟悉,他带我见识了之前从未踏足的领域。我越向他学习,就越能体会到我从前体会不到的诗歌的美妙之处。就像是面对一块琉璃,从前我只觉得这种透明的质感十分美丽,而现在,一道光线照射到另一个侧面,我才发现这琉璃竟能折射出那样绚丽的光彩。

我想,忆良叔叔那么博学多才,他一定能解答我的那个一直以来的,有关爷爷的疑惑。

说到这里,胡桃的眼圈微微泛红。

“你哭了哦,胡桃。”

“我没有!”她快速地擦了两把眼睛,吸吸鼻子,“只是一想到爷爷就会这样。我应该给你讲过有关我爷爷的事吧?”

我点点头。

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所经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替爷爷办葬礼。然而,葬礼结束后,胡桃孤身一人越过无妄坡,前往那由往生堂世代管理的机密之地,生与死的“边界”,想要再见爷爷一面。

胡桃说,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想念和不舍,她还有话要问爷爷。

临别之际,爷爷说:“浮世漂泊,无人可渡。若有来生……”

爷爷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想弄清楚爷爷最后一句到底想说什么,我想知道爷爷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憾,才去无妄坡等了那么久。一位和蔼的老奶奶告诉我,往生堂的历代堂主都是坦率而活,不留憾事,绝不会在此徘徊。

原本在那之后,我已经放下了这段执念。可是后来遇到了忆良叔叔,我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把这件事讲给他,求他告诉我。他什么都懂,他一定能理解爷爷……

可他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一生的谜题就要用一生去寻找答案,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话,我想他也能确信,你一定会明白其中的真正意义。

忆良的胡子不如爷爷长,但他对世事的感悟与通达程度却一点也不比爷爷浅。

胡桃说这话的时十分骄傲地扬起脸,丝毫没有体现出直白地夸赞一个人时的那种羞涩。虽然明知是性格使然,但这种真情和从容气度却还是让我暗自羡慕。

“他是填补了爷爷空缺的那样一个人吗?”

“不,他是独一无二的。忆良叔叔虽然没有带给我答案,但他却为我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寻找答案的道路。可是……”

胡桃的脸垂下来,身体也似乎突然变得柔弱起来。

我大致能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仍然心怀侥幸地期待着她会亲口说出我想听到的结果。肩膀上的派蒙睡得很熟,让我感到越来越重。派蒙的口水滴到我的肩膀上,这一点冰凉让我不由得打个冷战。

或许是水土不服吧,胡桃继续说道,自从叔叔乘船来到璃月的第一日,他的身体便时有抱恙,有时咳嗽还会咳出血来。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好害怕,我劝他再也不要帮我做那么多活了。他拗不过我,便整日窝在房里整理书稿,反而更累了。

一日,我为他送饭时,发现他晕倒在桌子上,额头烫得厉害。生过这一场病,往后的日子,他的身体愈加羸弱,直至卧床不起,我请了许多医师都束手无策。可惜往生堂不是医馆,只能送死人,无法医活人。几个月前,叔叔说他想再回稻妻看一眼,但自知难以承受渡海的颠簸,便只好作罢。他希望我能够代他回稻妻看一眼,并一道将他的遗书和手记也带回去,交给神里家。

我还记得,忆良叔叔走的时候,邻居家的猫翻过墙来,打翻了院子里“往生堂”的招牌。我正在帮他修剪他的盆栽,他像爷爷当初一样安详。

“对不起,胡桃。我……”

“荧,你看到路两旁的绯樱树了吗?那些绯樱的枝条和种子,就是忆良叔叔从稻妻带到璃月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如此繁盛。忆良叔叔说,这样,稻妻神樱的恩泽也能够眷顾璃月的土地,望两国永世交好。”

在月光的清辉与街灯的交相晕染下,她流下的眼泪在脸颊上清晰可见。我悄悄地凑过去观察她的表情。

“荧,几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为什么看着我的胸口说这个?”

胡桃鼓起腮帮,又因为哭泣的哽咽而憋不住笑,被呛得咳嗽两声。

她看我笑话她滑稽的样子,赶紧转头看着远处的街道,努力使声音变得平静,“有一天下午,忆良叔叔教给我了一首诗,诗曰,‘春日永轻霞,夕阳忽已下’。”

尽管此刻并没有夕阳,我还是可以想象得出,在黄昏,胡桃头戴乾坤泰卦帽,手举引魂幡,嘴里念念有词地为神里忆良送别时的情景。

“爷爷过世的时候我刚当上往生堂主,对一切都很陌生,很害怕,可我又必须完成爷爷的遗愿,大家都在等着我,我必须负起责任。办完葬礼之后,我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去‘边界’找爷爷时,我甚至想过,就那样永远留在那里。”

“幸好你还是回来了……”

“那几天,我一个人又冷又饿。我想,爷爷常说,我们是摆渡人,我们伫立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注定是孤独的。一直以来,我都很排斥这样的宿命,但是在办完爷爷的丧事后,我想了想,如果真的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也没有其他喜欢的工作,于是就决定要从心底喜欢这份工作。也许往生堂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吧,既然我是往生堂的人,是胡家的人,就一定能把这份工作做好。”

“现在的胡桃已经很坚强了。”

“不公平,荧,我说了这么多,我这幅样子……你都看到了,你却一点也不肯透露你的事情。”胡桃轻轻锤着我的胸前。

我突然感到内心一阵揪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桃一开始就刻意地避开了这些事,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已经无法阻止。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向我展示她的伤口。即使是信任的人,这种感觉,也一定像呕吐一样痛苦吧,自己亲眼看着难受的记忆从嘴里涌上来……

荧,挖出别人的秘密,你就觉得这么开心吗?只有别人对你敞开心扉,你一直都高高在上,你从来不会轻易地依赖他人,你一直奉行的准则,所谓的与他人保持距离,真的是正确的吗?

“荧!”胡桃抹抹眼泪,又转头看着我,鼻尖和嘴唇颤动,“爷爷走的时候我没有哭,忆良叔叔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但是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流淌而出的埋怨和委屈,就像是打开了感情湖泊的缺口。胡桃抱着我哭了很久,她帽子侧边别着的那枝梅花不停地磨蹭着我的脸。我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哭,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一种想要反手抱住她的冲动在我心底生根发芽,顺着血管流向全身各处,撩拨我的指尖,催促我快点合拢胳膊。

但我什么也没有做。

后半夜的寒意更盛,胡桃哭累了,摸摸鼻尖,说我们回去吧。被胡桃的哭声吵醒的派蒙揉揉眼睛,张张小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回去的路上,胡桃的眼泪已经被冷风吹干,除了眼睛还有点红,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那串吃剩的团子也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丢掉了。

回到屋里,或许是为我见到了她放声大哭的样子而害羞,胡桃避开我在柜台里的另一侧独自坐着。我一直惴惴不安地等着她问出那个问题。

你还会回来吗?

但胡桃什么也没有问,过了好久我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胡桃的呼吸声很均匀,叠放在膝盖上的手要比几年前更粗糙,指缝间也多了茧子,那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我记得胡桃说过,因为小时候贪玩,当上往生堂主之后就要加倍努力。

为她盖上被子时,我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当初缠着我要我给她讲旅行故事的小女孩了,也不会再为我变戏法了。

我不打算再过多地欣赏胡桃的睡颜,没有惊动她,就带着神里忆良留下的遗书和手记回到了稻妻。回程时一路顺风,清晨出发,正午便到达了神里屋敷,守卫告诉我家主正在茶室休息。

茶室就在我的住处对面。

绫华端坐在茶室的榻榻米上,缓缓地摘下头饰,解开发髻。瀑布般的长发一下子垂落下来,柔顺素净,白中略带着些蓝色,是与她母亲神里华代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而后她再按次序解开背后与腹部繁琐的绳结,小心翼翼地卸下这件需要佣人帮忙才能穿戴整齐的盔甲,暂时从神里家的名讳和社奉行的事务里逃出来。

我只能站在那棵绯樱树下,向敞开的窗扉里望去。绫华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清茶,树影投在榻榻米上,茶香、檀木香和樱花的香气萦绕在我的四周。在发丝的缝隙中,绫华光洁的脊背若隐若现,就像恰到好处的优雅。

正午的阳光从绯樱树枝叶间漏下,庭院里的玉石敷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后门。此时院门紧闭,后面就是那片神秘的竹林。

小绫华闹脾气时,就甩掉木屐,赤着脚在这上面边跑边拍打杜若丸,躲到那片竹林的角落里,直到晚饭时间,才可怜兮兮地抱着杜若丸溜到厨房里,翻找柜子里还剩什么吃的。当她回到卧室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双木屐又好好地摆在床边了,旁边还会有一盆烧好的洗脚水。

留长发代表了相思与牵绊。

我没来由地想到这句话,从回忆里惊醒过来,有点尴尬地摸摸头发。发现绫华依然背对着我,只是坐姿稍微拘谨了些。

早春的绯樱树上的一片花瓣飘落在屋内盔甲上印着的神里家印上。

我有些尴尬地关上窗户。不一会,绫华已经换上一身便服,推开门迎接我。她微笑着向我伸手,旋即又害羞地看向一侧,露出白皙的脖颈。我注意到绫华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红绳,想必是母亲的遗物,或者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茶室内一览无余,四壁几乎没有装饰,只有正对堂门的墙壁上方挂着写有“茶”字的书卷。茶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小木桌,上面放着一整套茶具。我坐到绫华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和一封未拆封的书信,摆在地上。绫华倒茶时的影子映在墙上,那种姿势和动作具有富于剪影韵味的美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股温暖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倒完茶,绫华挪动身体到我背后,在我的惊讶中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

“你的头发好柔顺啊。”

我感受着脖子后面,她的吐息。湿热的气体带着她的体温,让我越来越困,想要沉眠在她的怀里。我不禁猜测,她那颗秉性善良温和的内心,是不是正燃起旺盛的火焰。那火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倾轧之势延烧到我的发梢末端,烧除我的种种顾虑,烧除感情的杂草,只留下干裂的心的荒原。

绫华拿出木梳,安静地为我梳头,手法安稳娴熟,似乎作为大小姐,就连梳头这样简单的事也练习过。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正在被顺毛的猫咪,舒服地眯起眼睛,奔波了一天一夜的疲倦感袭上心头,不知从何时起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正在绫华的肩膀上靠着。

我下意识地想要挪开,却被绫华拦住了肩膀,重新揽回身边。因为睡觉时长期维持着一个姿势,紧靠绫华的那一侧肩膀一片酥麻,整个身子都无力反抗。

“荧,再多靠一会也没关系。”绫华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嗯。”

我端起茶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睡了这么久,茶已经凉了……”

“没关系,我再给你泡新的。”绫华捋了一下额前的一缕发丝,看向我,“荧,没想到才两天见不到你,我就这么难受,比这几年还要难受。”

“嗯。”我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绫华扫了一眼旁边的笔记和信封,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荧,跟我讲讲这次的事吧。”

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连胡桃的那部分也是。

绫华听完,叹了口气,像是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荧,对不起,这件事没有告诉你实情。现在忆良老师已经逝世,也没必要再隐瞒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这几年,因为废除眼狩令和锁国令所带来的斗争不断上演。将军大人短短的几句话看似简单,但其中蕴藏的巨大商机会为稻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各方势力都想要从这次政治变革中分一杯羹。神里家正处于漩涡的中心,既要自保,还要帮助将军稳定局势,因而既无人手,也无暇顾及其他的事。当初绫人出任家主,为了能使神里家服众,按照父亲的遗志,将没有保护好刀工一事,全部归咎于父亲身上,并宣布与父亲断绝关系。忆良老师与我父亲的私交颇深,也因此受到牵连。恰巧此时有‘渡海使’一职,忆良老师看出了哥哥的为难,便借口厌恶政治斗争,主动提出要前往璃月。于是哥哥为表斩断旧情的决心,便对外以近乎流放的名义让老师担任,顺理成章地赢得了将军的支持,让其他家族再不敢觊觎。”

“事实上,可以说是神里家抛弃了他。”绫华几乎要哭出来,“他是我和绫人的亲叔叔,直到最后,再没能见到他一面……”

“荧,你一定觉得我们很冷漠,对吗?”

“我也没资格这么说。”

“哥哥也是迫不得已,可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平日受民众仰慕的社奉行和神里家就是这样的。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会不会做的更好呢?母亲走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到底是怎样办的葬礼,在将母亲的一部分遗物放到船上,让它们随海漂流时,我有没有哭呢?”

绫华打开手记,用袖子拭干眼泪,生怕泪水沾湿纸张。

手记是密密麻麻的诗词摘录,以及忆良所做的脚注。绫华觉得,日后将它交由八重堂勘校和重新编集后,作为《忆良手记》出版,一定会让稻妻的人们竞相传抄。此刻,她冲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似乎已经开始想象那是怎样喧闹的场面。

趁着她发呆,我拆开信封。遗书只有短短一行,字迹刚劲,仿佛垂死之人回光返照。

上面写道:

丈夫之子,其可徒已?不立于名,不传于史,不万于祀。

接下来的几天阴云密布,直到前天,酝酿许久的天空又下起雪来。雪下了一天一夜,今天终于放晴,抬眼望去是一片祥和的光景,绫华决定与我一起登上影向山清扫与祭拜神社。我帮她穿好与她的发色相近的浅蓝色和服,那是祭祀时要穿的服饰。等到所有物品终于准备完毕,收在竹篮里,绫华静静地立在门前等我换上和服,在日光下,神圣得像是雪后银装素裹的松树。

山林以樱树居多,偶尔也能看到几棵松柏之类的高大树种。这一时节较为清闲,正处于“小祓”与“大祓”之间,山上很少看到巫女服饰的神职人员。我们穿过沿途的重重鸟居,在鸟鸣声中向着鸣神大社攀登。

「来来来」

「来玩手鞠」

「一下,两下,三下」

「手鞠高高飞过神樱树」

「四下、五下、六下」

「手鞠高高飞过影向山」

「七下、八下、九下」

「手鞠又回到原处」

「又回到小绫华手中」

绫华轻轻地哼着这首她已经唱过很多遍的儿歌,熟悉的旋律在她的唇齿间流淌。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她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又像是专门唱给我听。

“小时候我常常会想,我要拍得多么用力,杜若丸要飞得多高才能飞过影向山。后来长大了一些,因为要替母亲打扫神社,几乎每个月都要上一次山,慢慢地也就不觉得山有多高了。”

“绫华小时候也很辛苦呢。”

“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啦,跟母亲登山,欣赏沿途的风景,也算是一种乐趣。说起来,现在已经是春天,却还只是下雪,土地还没有化冻,花也要比往年开的晚了。太可惜了,你是在冬天离开的,你还没有见过稻妻的春天真正来临时的景色是什么样的。”

“如果相较别处,稻妻的春天不是那么独一无二的话,我应该能够想象得出百花齐放的盛景吧。”

将要到达山顶时,首先就可以看到鸣神大社气派的鎏金屋顶,再向上看就是神社内供奉的巨大的神樱树的树冠。

我确认四下无人后,便清清嗓子,配上我胡乱编写的曲调,唱起这几天给绫华写的歌:

「抚子一样的绫华」

「在春天独自绽放」

「但愿有堇花长伴她身旁」

「白鹭一样的绫华」

「在天空独自飞翔」

「但愿有白云长伴她身旁」

在精通雅乐的绫华眼里,这样的曲子应该十分幼稚吧。想到这里,我更觉得脸颊发烫。

“这是我送给你的歌。”

“谢谢。”绫华以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对歌里面的内容感到难为情。

“我只有这个能送给你了。这几天我在书房读了读那本手记,稍微学习了一些,现在也只能写出这样的歌来。”

“比我刚开始作诗时要写的好多了。”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神樱面前,仰头看去,树干高耸入云,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我不了解祭祀时的习俗,就在一旁看着绫华放下折扇,从篮子里取出瓜果茶点,在石台上规整地摆好,整个过程都是静默而虔诚的。绫华凝视着这稻妻古老的守护神,带着母亲与忆良的那份敬意,向神樱献上祷告,祈求神樱继续庇佑与眷顾稻妻的土地。人们相信,神樱的恩泽对生者和死者都是一视同仁的。

我凝视着绫华这一瞬的侧颜,犹如微微倾斜的玉石或水晶的切面,缀有一颗蓝宝石般的眸子。原本要说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祭祀完毕后,就要做一些清扫工作了。她转头看我,眼眶带着湿润。

树梢上的一团雪恰好落到我们头上。

像一壶酒当头浇下,温热地渗入胸口。我一口也不会喝,我想让绫华帮我舔舐干净,想看看平日优雅滴酒不沾的大小姐会露出怎样迷醉的神情。

绫华可以尽情地解开衣襟,躺到雪地里。然后第二天会难受,发烧,虚弱无力,不想起床。她会让我照顾她。自母亲离开后,时隔多年,再享受一次大小姐的待遇。我为她冷敷额头,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用木勺喂她喝粥。

日复一日。

但一切止于想象,止于稀薄的雪。

一声清亮的鸟鸣唤醒了我们,我们只是手上紧握着扫帚清扫雪地。

“抱歉,有点失态了……”

“我也是。”

绫华看着不远处枝头上那只黄色羽毛的小鸟。它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朝向我们这边时露出了覆着白色绒毛的肚子。

“许多人都称呼我为‘白鹭公主’,进而对我敬而远之,或者很同情我,认为我像是被困在社奉行的笼中鸟一样。实际上,处理完府内事务,空闲时间。哥哥每时每刻都在谋划稻妻的未来,神里家的未来,他一定看得很远。而我却像那只小鸟一样,明明会飞,却在森林里迷路了。”

“能够获得稻妻民众的一致拥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绫华不是经常帮助有困难的居民吗?遇到强盗,绫华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剑。”

“我所希望的不止如此,我想追上哥哥的脚步。我的朋友很少,能够真正走近我的,就只有荧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前,你帮我解开了母亲留下的遗物中的谜题,我希望你能够继续为我指明未来的道路。”

面对这种近乎告白的话语和绫华满怀期待的面容,我还是开不了口。但现在不说,我的心事也迟早会被她像发丝一样纤细的敏感觉察。不,根本没有时间了,必须尽早决断。

思考和犹豫了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

“我不能留在稻妻,也许过几天就要走了。”

“为什么?过几天?你明明答应过了……神里荧。”

绫华陡然变大的声音惊飞了那只小鸟。

“对不起,我、我那时是看到派蒙很高兴,才一时……”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还要继续寻找哥哥。如果我留在这里,贪图安逸的生活,只会渐渐消磨意志。我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才明白,过度投入感情,对我,对你,对稻妻,就像罂粟一样。”

“荧,你还是无法接受我的心意吗?”

“不是这样的。绫华,如果换作是我,说不定现在早就哭着求你留下来,早就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大腿,抓着你的裙摆,求你不要离开。”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你就会留下来吗?”

我不忍心看绫华泫然欲泣的样子,她哀伤到仿佛要融入这片景色。我觉得她这样要比哭出来还要让我难受。在我扭头之前,我突然发现她的膝盖竟然在一点一点下沉。

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就算你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道德的阻碍,但白鹭公主不能这样做。”

“大家会祝福我们的。”

我进一步向前紧逼,抵抗着绫华想要向前扑倒的趋势,一直把她压到树上,震落了几片花瓣,粗糙的树皮划破了她的衣服。

我摸着她的胸口,问她:“我们没有孩子,社奉行的未来怎么办?你我都明白你母亲当初的难处,如果没有你跟绫人早早地成长起来,社奉行该由谁来支撑?况且,我是永恒的变数,雷电将军也一定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吧。”

绫华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她曾经说过任性的话,说为了我,即使是违抗大御所大人的意志也无妨。但她终究是社奉行的一员,需要让稻妻继续安稳平和地绵延下去。这是母亲的嘱托,是雷电将军的愿景,也是她的宿命。

为什么总是这样?胡桃也是,她也是,一代又一代……她们的孩子,会有其他选择吗?追求永恒,就必然有人要背负永恒的枷锁吗?

而且,而且,绫华对我的……爱情,就不能称作是永恒吗?

雷电将军,你所说的永恒究竟是什么意思?

绫华失神地喃喃自语道:“你是神通广大的旅行者,我的生命在你眼里应该就只有夏蝉般短暂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忆良叔叔的事骗了你,还没有跟你道歉,这次也是我的任性……如果我给你留下过深的回忆,我死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很伤心吧,你余下的时间,都会在后悔中度过吗?”

“但是,你陪了你哥哥几百年几千年,就不能再……多陪我一会吗?”

我松开手,眼眶泛酸,再也抑制不住眼泪。

“别走……”

绫华背靠神樱树,死死地握住我的手臂,一股刺骨的寒意传递过来,右手的血液变得不畅。我的整只胳膊先是覆上一层霜,然后变得凝冻僵硬 ,以至于连她的眼泪滴落在上也毫无知觉。

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

送我时,绫华说想跟我一起去离岛看看海港。神里屋敷地靠海岸,她却不能常去,见得更多的是屏风上的海浪浮世绘。借此机会,她想再感受一下海浪湿润的触感和咸腥气息,以及那样澎湃轰鸣的气势。

登船前又下起了小雪,在夕阳下,空中飞舞着金黄色的雪花,十分迷人。

这就是所谓的“春日永轻霞,夕阳忽已下”吗?

绫华跟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冷风一吹,雪花扑面而来,遮蔽视野,带给我一种灰白的迷蒙之感。我不由得抱紧胳膊。

我的右臂还是隐隐作痛,仿佛绫华依旧在挽留我。

“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绫华问我。她的声音又恢复到了款款絮语般的轻柔,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先到其他国家看看,说不定是须弥、至冬,如果找不到哥哥,我也不会再多做停留。毕竟我是旅行者嘛。”

“我就留在稻妻,我哪里也不去。我真羡慕派蒙,可以一直陪着你。”

我说派蒙不是我旅行的目的,但却是我能旅行下去的原因之一。

派蒙一边哭一边说如果有一天我饿极了,她会允许我吃了她。绫华看到派蒙可爱的样子,笑着把她抱到怀里,在她的眼角留下最后一吻。

海边的那艘白色大船此时扬起风帆,在我们身边投下巨大的阴影。抬头望去,船身像是来自天国的,遥远而洁白的城池,梦幻般地矗立在海面上。站在岸边的船员望向我,招手示意我赶快过去。

“祝你平安。如果这是永远的别离,那就祝你永远平安。”

绫华把派蒙还给我,伸开双臂想要拥抱我,却又迟疑一下,缩回一只手去,转而想同我握手。可她那只柔弱白皙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最终也只是摊开手心,接住了一片雪花。

当第二枚神之眼在她的掌心凝结而出的时候,我想绫华一定明白,她的感情再也掩藏不住了。她正被神明注视着,也被我注视着。

她把那枚神之眼送给我作为离别的礼物。#原神2.3激励计划#   #原神#  #同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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