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弘：俄罗斯转变了独联体政策，但哈萨克斯坦不会是下一个乌克兰

记者 | 刘子象

编辑 | 陈升龙

由不满液化石油气涨价引发的骚乱，正将哈萨克斯坦置于世界舞台中间。石油小城民众不满油价上涨的抗议，迅速烧到首都和大城市，引来集安组织的维和军队进驻。这个由偏远小城烧起来的火，已经变成国际事件。

有声音称，这是西方又一次输出的“颜色革命”。也有人担心，哈萨克斯坦会变成下一个乌克兰。还有人关心，共建“一带一路”会否受影响。

针对以上问题，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张弘为界面新闻独家解读。

界面新闻：哈萨克斯坦骚乱何以发展成如今的局面？

张弘：首先，这次大规模骚乱是由经济危机导致的政治示威失控。特别是液化石油气涨价这个因素，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借口，给社会不满情绪制造了一个爆发的机会。

哈萨克斯坦的人均GDP和人均收入，数字都不低，人均GDP大约在1万美元。疫情以来可能失业率有所上升，但是官方公布的失业率只有4.6%。但是，哈萨克斯坦的就业人口与总人口的比例大约只有46%，这就意味着一个劳动者，他要养活一家子人，这样他的收入要除以2或者3，这样对每个家庭来说，负担就比较重了。特别是对中下层居民，经济负担重，肯定会有不满，而且这种不满也积累了一段时间了。

其二是哈萨克斯坦的社会经济结构。一直以来哈国都是欧亚国家里经济比较发达的，它同时又是能源输出型国家。我们经常把它跟俄罗斯相比，他们都是石油天然气出口国，但是社会经济结构却没有形成富裕的中产阶级，而是寡头和老百姓（两极）的权贵资本主义。执政者周围的社会精英控制了社会主要财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导致他们对权贵由来已久的情绪上的不满。

这次哈国示威人群中年轻人居多，也反映出大众对寡头利益集团的强烈不满，而且还把矛头指向了纳扎尔巴耶夫。纳扎尔巴耶夫一直以来是哈萨克斯坦的形象——国家之父、首任元首、民族英雄等等很多光环加身，为什么会指向他？可能还是与他家族有关，他的家族控制了哈国的很多经济资源。所以这次事件还有贫富不均这样一个因素。

第三，社会动荡之所以能够一触即发，并且有可能走向失控，其中一个原因是与哈国国内大量的NGO和社会组织有关联。社会上确实有不满情绪，但这些情绪被组织起来，就是与这些社会组织和民间的NGO有非常突出的关系。

他们通过互联网以及各种非官方的渠道组织起来，有目的、有计划的反政府，特别是冲击政府大楼、占领机场，甚至爆发武装冲突。由此可以看出，西方在哈萨克斯坦经营多年的非政府组织正在成为反政府的一个领头羊。

第四，俄罗斯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十分突出，很快就派集安组织军队进行所谓的反恐活动，这对我们来说有一点意外。因为从乌克兰、亚美尼亚和白俄罗斯出现政治动荡的历史来看，俄罗斯均没有或主动或迅速介入。这次在托卡耶夫请求下，俄罗斯主导的集安组织迅速做出反应、派兵进入。这标志着俄罗斯转变了对独联体国家的政策，由过去的不介入，变成了现在的主动干预。普京的主动干预，也是这次哈国危机中特别大的一个特点。

界面新闻：为什么俄罗斯转变了对独联体国家的政策？

张弘：第一，从美国到欧洲的西方目前正处于内乱之中。有的国内进入选举年或中期选举，有的面临民粹主义、社会分裂等矛盾。特别是美国战略向亚太转移以后，在中亚地区，从特朗普时期已经基本上收缩了。除了对乌克兰和格鲁吉亚这两个国家，美国在欧亚地区基本上不会特别主动发挥作用。这对俄罗斯影响中亚国家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国际环境。

第二，普京现在对欧亚地区一体化的愿望非常强烈。特别是在疫情暴发以后，中亚国家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重新得到了恢复。在其他国际力量对该地区影响力和注意力下降的时候，恰恰是给俄罗斯恢复“后苏联空间”的影响力制造了机会。这次普京之所以迅速出兵，我觉得也是希望借哈国内部出现的危机，继续扩大对其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另外，在俄罗斯国内，一些杜马议员说要搞公投，要让哈萨克斯坦与原来的祖国俄罗斯恢复成一个国家，虽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提法而已，但也可以由此看到，俄罗斯国内有一些观点，就是借危机重搞一体化。

也有声音呼吁集安组织常驻哈国，这虽然只是一种声音，但是在媒体上公开表达出来，足以见得这次危机对俄罗斯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机遇。有可能借机加强与哈萨克斯坦的双边关系，加强对其在军事和安全领域的控制也是一个后果。

界面新闻：哈萨克斯坦会是下一个乌克兰吗？

张弘：哈萨克斯坦并不具备类似乌克兰的地缘环境，没有与西方国家在地理上的接壤。在危机爆发后，对外部势力特别是西方国家来说，他们没有直接干涉的这样一种技术性的条件，比如派人、派兵过去等等。相对于白俄罗斯和乌克兰，我认为哈萨克斯坦的局势可能会向着可控的方向发展。

除了俄罗斯以外，其他国家特别是西方国家直接介入的可能性不大。目前，俄罗斯已经先期进入了，这也给其他国家，特别是西方国家介入，制造了很大的威慑。

当然我们希望中亚国家稳定，也希望中亚国家能够保持外交的独立性。但同时我们也得（保持警惕），关注它会不会沦为第二个乌克兰这样的话题。

这个事件本身发展较快，我觉得不要过早下结论。而且我看到有些国内媒体已经在说“颜色革命”之类的观点，在我看来，必须先抓到实质性的证据，才能做此判断。目前我还是把它定义为社会游行示威。

目前而言，美国在哈国危机中的表现尚不能下结论，我们需要观察下一步美国会对俄罗斯的出兵做何反应，然后才能进一步判断未来俄美关系会否发生变化。这个我们需要长期观察。

界面新闻：这个事件会如何收场？

张弘：这个事件本身让我想到了吉尔吉斯斯坦。吉国也曾经爆发过国内政治动荡，也都得以顺利解决。解决的方式诸如：老领导人退休，或者流亡国外去莫斯科养老，然后重新选举，组建新政府。

特别是考虑到，中亚国家在过去5-10年间，经常出现内部政治动荡，但是俄罗斯也都出面调解，之后基本都得以平稳解决了，没有出现长期的动荡化。从这个角度讲，俄罗斯对于欧亚地区、中亚地区的政治稳定和军事安全还是发挥了关键作用。

因此我认为，在集安组织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前提下，哈萨克斯坦大不了就是政府再换一个领导人，重新组建政府，同时在经济上对抗议者和民众进行安抚。我觉得局势可能向这个方向发展。

就目前而言，集安组织已经发挥了主导作用，所以其他大国都不会主动介入，我认为局势是有可能得到控制并稳定下来的。未来如果局势趋于积极稳定，这个事件就可以翻篇了。

界面新闻：这个事件对中国有什么影响？

张弘：对此，我持相对谨慎乐观的观点，没有特别悲观。首先这次哈国动荡，并不针对外国。但是从能源供给上来说，可能会有一些影响，但也只限于部分影响。哈国国内动荡，可能会减少对华或者说对外出口，这是有可能的。

其次，对当地的中企来说，可能短期内会受一些影响。经过抗议示威，哈国现在的液化石油气价格已经降到50坚戈了，才9毛钱，这完全是在亏本运营。政府强制企业用低于成本的价格卖给国内消费者，这对在哈国投资的中企来说，可能会受损失。对石油、天然气等能源产品来说，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影响到中国在中亚地区的投资。但就长期而言，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经贸关系不会有太大影响。如果中亚地区稳定下来，中国在中亚的合作也不会受损太大。

第三，即便是俄罗斯扩大在中亚的经济和军事影响力，考虑到“一带一路”也是有利于俄罗斯的。特别是在俄罗斯与西方关系恶化的背景下，“一带一路”与普京的“大欧亚伙伴关系”以及欧亚经济联盟等对接，也是利于中国经济发展的，特别是在能源、机电产品等方面。